【冰秋】风有约

  非典型性失忆



01.


沈垣出院那天,这座城市降了初雪。


他紧了紧脖颈间的围巾,仰起头,正巧接到了落在鼻尖上的一片雪花。体温融化了那点微凉,变成晶莹的水滴,而后极速滑落。


高天之上千里茫茫,厚重的云层像连绵不绝的雪山,仿佛那雪花就是从一座最高的山顶上飘向人间的。


他伸手抹了一下鼻子,忙不迭把手缩回口袋里。


好冷,今年怎么这么冷。



“小垣啊,医生说你身体没什么事了,之后慢慢调养就好。你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可能是因为睡太久了,别担心,这是正常的。不过你这孩子也真是,吃东西也不知道看一眼,非要落到医院遭罪。”


沈母在一旁替人拢好被风吹开的衣服,满脸担心地絮絮叨叨,这模样架势,大概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你这一遭可把妈妈吓坏了,你爸差点都跟着你一起进医院。幸亏抢救及时,身体亏损不多,待会回家,妈妈给你炖点鸡汤喝喝。”


“说起来,你哥哥知道你爱看小说,前几天给你买了不少新书,待在家里没事的时候能随便翻翻,但不要看太长时间,毕竟你才醒……”



沈垣默默别开一点脸,企图靠物理方法把那唠叨挡在耳朵外,但确实是没什么用。


上了年纪的女人,真的很恐怖。


他在飞雪里逐渐拼接起零碎的记忆,自己似乎是因为食物中毒才睡了这么长时间。听沈母说,自己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要是再不醒,医生都快把他当植物人了。


沈垣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爱睡懒觉真是个好习惯。


他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也有可能是饿醒的。



这场雪下得很大,光是走到车里的工夫,身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他把沈母搂在怀里,加快脚步朝车走去,视线下垂看到踩过的脚印,一时有些愣神。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沈母见他突然停了下来,出声询问。


沈垣摇摇头,继续搂着她,钻进了车里。



水汽覆盖了车窗,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形成来来往往的斑驳色块。沈垣伸手抹开一小块,刚刚好能放下一张脸。


神色匆匆的人们穿梭于大雪纷飞里,奔赴未知的土地,带走风雪的缩影。再远些,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有节奏地闪烁,一秒一秒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调配井井有条。


一座繁华的城市,一辆繁华里停下的车。


一切都平平无奇,一切都本该如此。


可沈垣总觉得,他与这些人,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想了很久,想不起沉睡时有没有做过梦,而每次回答他的,无一例外是满脑子空白。


这种莫须有的缺失感让他很不舒服,所幸这场雪来得及时,冲散了这点微不足道的阴霾。他并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如果真的很重要,无论过了多久,总会想起来的。



老人说,瑞雪兆丰年。


沈垣一笔一划在那一小块清明旁写下自己的名字,慢慢笑了起来。


天降瑞雪,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02.


他本以为沈母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回家一进房间,果真就等到了满满一桌的小说。


沈垣不禁感叹,他哥不愧是他哥,连湾湾商志都能搞过来。


简单翻了翻,都是最近大热的。他其实在住院后就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了,但手在滑过最下面一本时停住了。


《狂傲仙魔途》。


“这种垃圾书都能出版了。”他一边嫌弃,一边抽出翻开,扫过扉页插图时顿住了眼。


青竹配白花,清风自云来。一双人立于大雪中,遥看万家灯火。


明明只是两个背影,明明脸都没画出来,可沈垣还是心头一颤,如有东风吹拂,洒落满心的白花。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不相负……”


他缓慢而轻地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深埋在底的某点温润挣脱而出,不过恍然一瞬,就烟消云散,让他都来不及反应,伸手抓了个空。


清风,翠竹,白花,灯火,皆成黄粱一梦。


他偏偏枯坐其中,等一个杳无音信的回应。




那日后,沈垣最常做的事就是捧着本书看。他从前看书一向很快,几千章的网文几天也就看完了,偏偏这本薄书,他看了很久,每天都要从头到尾看许多遍,好像生怕自己漏了什么。


沈家人不由得又开始新的忧心忡忡,莫不是睡了一觉把脑子睡坏了,怎么变这么安静了。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原因:沈垣似乎记不住这本书的内容,每过一日就会将前一日看的忘干净,无论看了多少遍都会忘记。


对此,沈母也特地问过沈垣的主治医生,对方查看了报告,得出结论——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昏睡,导致沈垣的大脑的记忆区域产生了自我隔阂,正是这种自我隔阂,造就当前沈垣有特殊失忆症的状态。


这类失忆症是最为棘手的症状之一,基本上没有任何解决办法,需要主体自己来化解。但目前看来,沈垣只是不记得那本书的内容而已,其余的记忆并没有忘记。


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母望着新雪初霁后,坐在落地窗前沐浴阳光的沈垣,叹了一口气。


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吧,总好过忘了爱的人。



书的最后一页画了一片竹林,戚戚沥沥的春雨打过竹叶,侵染春三月的生气。开篇隆冬,末尾却是暖春,像是一个人历经绝处,终究逢生。


沈垣的指腹摸过那个与他同姓的人物的名字,良久不曾开口。


沈清秋。


他抿唇合上书,眯起眼瞥见天光云影。


雪挺厚的,踩上去,一定会留下很多脚印。


就像飞鸿印雪,就像雁过留声。


就像他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第一眼,便想起来了。



03.


一本书记录了主角的一生,但在翻开前,沈垣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就是那个主角。


只不过名字换了换,叫沈清秋。


书里记录的沈清秋的故事停在了与小徒弟洛冰河携手的那个凉夜。烟花绚烂,周遭嘈杂,唯有他冲着他伸出手,轻声道:“这次一起走?”


他与他到底手掌心贴合,十指相扣。


他听到洛冰河喊自己,却舍不得回头,仍是大步流星往前走,大概是这把年纪也难得有几分害怕面对。


少年人的爱意似燎原之火,把他这阵风都烫热了,他有些招架不住,借着暗色挡住微红的耳尖。


“师尊。”


纷扰不堪间,他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声呼唤,当即心中繁花落了千万。于是,这声音陪了他一辈子,从未改变过,始终如一。



但沈垣记得,沈清秋的故事,真正的故事,停在了某年的大雪日。


修仙之人的寿数要比凡人长得多,可与魔族比起来,还是短如蜉蝣。那年的除夕,下了很大的雪,沈清秋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他就让洛冰河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在山路上。


两个人都没打伞,就这么挨着三千风雪,仿佛品过了风雪交加的一生,成了夜归人。青丝已成白发,霜雪覆盖其上,在热气里消融,滚落成晶莹的水珠,碰到皮肤就凉凉的,让人清醒。


快到山顶的时候,沈清秋有些走不动了,他想缓一缓,但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倘若不快点走,就没法在子时前到达山顶了。


为什么要到山顶?因为山顶上能看见数不尽的烟花,除夕夜看烟花,这是这么多年两个人不变的习惯。


洛冰河就把他背在身上,他靠着洛冰河的肩,温热的呼吸湿润了这位魔君的后颈,又被他轻轻擦掉。


“师尊,冷不冷?”


沈清秋摇了摇头,后知后觉想起来洛冰河看不到,于是道:“不冷。”


“那就好,快到了。”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今夜的雪,是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洋洋洒洒的,几乎要把人间都埋了。


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个好年么?


洛冰河不知道,只掂了掂身上的人,默不作声走得快了些。



到山顶时,沈清秋唤道:“冰河。”


洛冰河道:“嗯?”


沈清秋伸出手,指了指脚下踩过的厚雪,突然笑道:“你看,飞鸿印雪。”


洛冰河愣了愣,跟着他笑了起来:“是,飞鸿印雪,师尊会记得吗?”


沈清秋把脸埋到洛冰河的衣服里,贪婪地嗅着淡淡的花香,有些疲惫,好一会儿才道:“会的。”


“会记得的。”



他们靠在一起,坐在山顶小屋门前。檐下挂了冰凌子,洛冰河特地选了没挂的地方,把沈清秋抱在怀里,只要一低头就能闻到淡淡的竹香。


为了等子时的烟花,洛冰河开始说这些年来和沈清秋经历过的事来防止沈清秋睡着,大的,小的,细碎的,记忆犹新的,他都说到了。


他一遍又一遍说,沈清秋就一遍又一遍回应,有时还会笑出声,说一句“冰河啊”。


“师尊会记得么?”


洛冰河在某个节点停下,又问道。


沈清秋闭上眼,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在摸一只小狗狗,温柔道:“会的,会记得的。”



烟花升起时,雪停了。杳杳钟音自山下传来,伴随冲入云霄的绚烂,刹那间惊艳了万里玄天,爆发在天地间。


雪覆满地,犹似开了满地的白花,风吹过,引得屋后竹林簌簌而吟。


新的一年开始了。


洛冰河察觉怀里的人动了动,随即手被握住,摩挲着,描摹着。


“冰河啊,新年快乐。”


他听到沈清秋这么开口,接住了尾音犹在,却戛然而止的手。


“师尊。”


他像以前那样轻轻唤。


“师尊。”


枯坐白花烂漫间,等一个杳无音信的回应。



04.


知道自己会忘记,所以沈垣写了个小纸条,提醒自己每天去看书。哪怕睡一觉便会忘记,哪怕他永远也无法回应。


但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刚放下书,沈清秋就记不清了,不得不再看一遍。


他记得所有,唯独记不得与那人的滔天爱意。


他越来越难过。


他想,也许是该放下了。



除夕那天,沈垣带着书去了江边。每年这天,江边都会放烟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景色。


他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用最后的时间去记,就这么一直到了夜深。停歇数日的雪又下了起来,沈垣抬起头,鼻尖多了一份凉。


他狠心把洛冰河丢在那个世界,他会不会哭呢?


一定哭了,而且哭得很惨,也许用了很久才平静。


沈垣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笑了笑,冲着漫天飞雪说了句“对不起”。


大雪足以淹没来时的脚印,半夜就会消失,所谓飞鸿印雪,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



沈垣等到了12点的烟花。


果然,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他撑起困倦的眼皮,扑出白花花的热气,迎着夜风与雪花,如许多次那般温柔道:“冰河啊,新年快乐。”



风有约,花不误。


年年岁岁不相负。



05.


过年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一大早就要被拖起来拜年。沈垣这等天生反骨,自然是找了个借口早早回家瘫着。


进了小区,有很多自发扫雪的人,同样起了大早,拿着扫把清出路,方便人走。沈垣东看西看,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悄悄在心里给每个人发了赛博红包。


暼到家门隔壁,他发现有个扫雪的年轻人大概是累了,坐在路边堆小雪人。他没忍住,过去看了眼。


年轻人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沈垣心头被一阵风吹来了许许多多白花,沸沸扬扬的,宣告着震如擂鼓。


长得这么好看。他第一反应是这样的肤浅。



年轻人说自己叫洛冰河,今年刚搬过来,见雪大封路,顺手帮个忙。沈垣一一应下,再聊了些有的没的,便背过手准备溜达回家。


临近家门,他想起了什么,弯了弯眉眼,转过头。


“哦对了。”


洛冰河歪头等待他的下半句。


沈垣朝他点了点头,笑道:“冰河啊,新年快乐。”



END.

  

  

22 Jan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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