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多秋 (下)


#戏子薛 x 锦衣卫晓

#本篇为终篇

#每个故事的结束都有它独特的魅力

#破镜重圆看多了,那么就试试血海深仇一辈子

#点我看上篇

 

#点我看中篇

 

 

 

戏子唱了一辈子的戏,却始终没有为自己歌唱一曲。

 

长路漫漫,沧海桑田,你我都是这乱世高权里的一粒尘埃,渺小得微不足道。

 

但好在,他的霸王终是过了江东。

 

 

 

13.

 

薛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头顶是从未见过的淡雅字画,周围也并没有自己房里的桔梗花香味。恐惧在那一瞬间侵蚀大脑,他本能地想要坐起来,猛地动了一下身子,便被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疼痛疼到眼前发黑。

 

他喘着粗气从久睡中清醒,仔细打量起周遭环境。这是一间很普通的的房间,好像是谁的卧室,屋里点着很清冷的檀香,没桔梗那么浓重的气息,但也挺好闻。房间不大,第一眼会以为只是寻常人家,但被子是绣着金线的,材质是蚕丝,无疑在告诉薛洋正身处一个陌生且富裕的人家里。

 

这是哪?

 

他的猜测是在门被推开的时候证实的,那人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只不过雪白之上是一大片鲜红的烙印,一下子刺入薛洋的眼。

 

“晓星尘?!”

 

他猛地睁大了眼。

 

晓星尘却在少年张嘴的刹那快速地塞进一颗糖,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来。“别乱动,这里是我的家,不会有危险,你放心。你受了很重的伤,才包扎好,小心伤口又裂开。”他不由分说地趁着甜味给人喂下一碗汤药,要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小臂,一双长眼里满是震惊。

 

“怎么......”

 

“哪来的这么多血!?你受伤了?”

 

晓星尘看着他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不急不慢道:“薛老板可看清楚了,这是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你不必担心,大不了我待会儿换身衣裳。”

 

说完,便要走。

 

然而刚刚站直身子,下一秒就被一股巧劲拉了回去。他有些诧异地被浑身缠满白布条的人拥入怀中。

 

“晓星尘,”他听到少年白瓷碰击般的声音从耳旁传入,混着热气,带着安心。“别走,听我说一个故事。”

 

“有个小孩,他从小没爹没娘,要饭为生。七岁那年,他还断了小手指,受了很重的伤。”

 

晓星尘垂着眸认真倾听,内心悲凉。

 

这是他的故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他很疼,倒在地上哭,周围一群人来看,但没有一个把他扶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人在笑小孩怎么这么不长眼。后来人渐渐散了,小孩嗓子哭哑了,他也知道哭下去没用,所以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

 

“快到城门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人。”薛洋突然笑出了声,在白衣人看不见的地方冷下眼光。“那人穿得很好看,一看就是有钱的样子。”

 

“他蹲在小孩面前,笑脸盈盈的,长得一张很占便宜的脸,眉间还有一个朱砂痣。他问小孩怎么一个人,又看到了小孩受伤的手,一下子把小孩抱起来,也不嫌弃脏,说要带小孩去养伤。”

 

晓星尘的心揪了起来。

 

薛洋把他抱得更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个人把小孩带到一个很漂亮的楼里,细心地包扎好,又让人帮他洗漱和换衣,这才告诉小孩自己叫金光瑶。他说可以养他,供他读书给他吃给他穿,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晓星尘奇怪这人怎么说了一半就不接着说了。

 

少年松开他,靠在身后的枕头上,一脸笑意。“不告诉你,我好疼,大人能不能再给我糖吃。”

 

晓星尘无奈地跟着他笑了,低声道着“好”,却在推门的刹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头,眉眼间净是温柔。“可还记得刚刚你喊我什么?”

 

薛洋歪着头转了转眼睛,笑出了虎牙。

 

“晓星尘。”

 

本就染了清风明月的名字在他的嘴里流转出声竟是别样的好听,晓星尘正了正神色,认真道:“既然如此,不知可不可以唤你,薛洋。”

 

“叫什么薛洋啊,”少年眼里盛满了光。“就叫阿洋吧,还挺好听的。”

 

“谢谢你,阿洋。”

 

门关上的时候,薛洋逐渐熄灭眼里的光。他掀开衣服看了看腰腹处洁白的绷带,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若不是那个杀手恰巧将这里划伤,恐怕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躺在哪个荒郊野外了。

 

他冷血无情摸爬滚打这么久,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但他现在竟产生若不是当初跟着金光瑶走,自己也许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防这防那,甚至还得杀了为数不多能相处的人的想法。

 

能支持自己到现在的,也只有血海深仇。

 

薛洋不以为然,想着再怎样也得等伤好了再动手。他当然是不心疼的,他怎么可能会心疼一个恨到骨子里的人。

 

算了,安安心心睡一觉吧,半条命都没了。

 

怀里依旧有刚刚的人身上的味道,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好像是第一次抱他吧,很乖啊,像个猫一样。

 

门外的晓星尘拿着药碗站在原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为何昨夜喝了那么多酒,醉到需要一个少年为自己保驾护航。苦涩的中药停留在鼻息间,像是在说着什么。

 

若是以前生病受伤了,有没有人给糖呢?

 

可能是听了刚刚那个未说完的故事,又想起星辰月光下的恣意轻笑,他甚至产生抱一抱故作坚强的少年的冲动。

 

晓星尘对突然变得胡思乱想的自己颇为无语。

 

 

14.

 

后来晓星尘给薛洋买了很多糖,也顺便带了一个小小的白玉铃铛,能绑在腰上那种。声音不大,但清清亮亮的,雕刻着一个小猫在上面。

 

两人都忙忙碌碌得恨,薛洋未作过多的停留,就叫来人将自己接了回去。躺在清风阁的软塌上时,他听小厮说皇上问了晓大人今年七夕可又是一个人过吗。

 

“哦?那他怎么说?”

 

小厮恭恭敬敬地递上一碗汤药,冲得少年直皱眉。

 

“大人说,今年七夕不是一个人,他和自己很喜欢的一个人一起聊天的。”

 

薛洋眉眼带笑,不多时就被苦到心坎里的药呛到了。“这药怎么这么苦?”

 

之前我喝的那碗还能勉强入口。

 

他皱着眉撇着嘴,质问道:“你是不是没照着药方熬。”

 

小厮哭笑不得,吓得直接跪地上,道:“老板啊,小的怎么敢呢。小的就是按照晓大人给的方法熬的,兴许是火候掌握得不如大人,小的该死,下次找个郎中来帮您熬。”

 

“行了,下去吧。”薛洋淡淡道,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仔细回想起昨天喝药的过程,这才想起漏了个关键东西。

 

他好像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来着。

 

少年依葫芦画瓢,拿了颗糖塞到嘴里,又紧接着喝完一碗药,却还是没能减少多少苦味儿。

 

要命了,你骗我。

 

他郁闷地摇了摇头,一下一下敲着挂在床头的铃铛,小孩子般出气。薛老板自然近期不能再登台唱戏了,不然唱着唱着血呼啦一片把人吓死了可如何是好。

 

阳光明媚,暖暖地洒在铃铛上,璀璨夺目。小猫也因这点暖光变得越发活灵活现。

 

前几天他捡起许久未能操干的老本行,这回还没忘戴了个面具挡挡脸。他偷到了尚书府里的一个玉如意,那是常萍送给常慈安的礼物,可珍贵着呢。

 

所以这几天,京城里又传遍了关于这位“白面大盗”的风言风语。

 

他的那位晓大人,想必是忙得不得了。

 

晓星尘啊,你这么为别人着想,怎么就不能想想自己呢?

 

薛洋噙笑浅浅,一把攥紧铃铛走下楼去听戏。

 

戏调绵长,伴着清风阁里浓烈却不讨人厌的桔梗香。听戏的人依旧很多,纷纷看了眼楼梯上的薛老板,在对上目光的时候又惊慌失措地转移到台上。

 

似是时来运转,实则在顶风作案。

 

薛洋差人往皇宫递了份信,叮嘱送信的贴身小厮务必将此信交给锦衣卫队长晓星尘。信里没写什么,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张扬洒脱得很符合少年的性子。

 

“小心尚书府那老贼。”

 

哦,还带了枝刚开的桂花。金黄金黄的,还沾着露水,不知道会不会晕开墨色的字。

 

是了,已经十月了,他和这位大人认识了将近半年。这半年来或多或少的接触也让他感慨唯一一个能入了眼的竟然是仇家。

 

果真是老天连个像样的东西都不愿意给他。

 

不过他也不稀罕就是了。

 

快到新年了。薛洋嗤笑出声,长眼里流转着一丝玩味,残忍如疾风过境。

 

我可是准备了一份新年大礼给尚书大人。

 

那以后,薛洋就好好养伤,和晓星尘往来也没什么特别,正常得很。日日喝药加上某人定时定点的询问,伤口慢慢地就恢复了,只留下一条很浅的伤疤。

 

那位“白面大盗”一直没有落网,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不输当年的“常萍”。晓星尘每次见到薛洋都会皱着眉头,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这大盗比那常萍还难抓?”第一场初雪降临,薛洋邀请白衣锦衣卫来湖心亭看雪。热了一壶酒给自己喝,烫了一杯茶给对方。细雪纷飞画船移,两人在湖心亭坐定,闲聊着。

 

晓星尘喝了一口茶,点点头,轻声叹息道:“这大盗什么痕迹都没有,每次动作都很快,而且总是避免与我正面交锋,我都试不出他的手段。我一连站岗几天他都不来,我一离开他就来动手,这真是……太会挑时间了。”

 

可我总感觉当年的那位大盗并不是常萍,甚至另有其人。而这“白面大盗”却是没来由的熟悉。

 

晓星尘悄悄把下半段话噎回肚子里,面上还是无奈的神色。

 

若不是那夜人赃并获,圣上让他就此结案,他一定会继续追查下去,一定要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薛洋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这人还挺有意思嘛。”他撑着头笑道。“不聊这个糟心事儿了。这不马上快过年了,你打算回家看看吗?一直没听你说起你的家人。”

 

他没想过原本还笑着开玩笑的晓星尘听到这话会显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哀。

 

他看到他摇了摇头,近乎逞强地继续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皇宫里同其他的锦衣卫练功学艺,生父生母是谁,早就记不得了。”

 

“对我来说,这皇宫恐怕就是我的家了。说句大逆不道的,我早就把当今圣上当作亲生父亲来保护了,所以过年我都会在皇宫里过。一来能维持皇宫的安全,二来除了我也没人有这个闲工夫了。”

 

“怎么了吗?”

 

薛洋眯了眯眼,在那人眼睛对上来的时候散去凶光,含笑道:“没什么,想着出去走走,本想拉着你,这样看来怕是不行了。”

 

酒很醇,但味道很淡,今年才酿的桂花酒,这才几个月就被他拿出来祸害了。茶呢,还是蒲公英茶,薛洋喜欢喝的也只有这种,所以他认为晓星尘也会喜欢。

 

事实证明,薛老板品味不错。

 

那日日暮,方才归途。雪下得越来越大,晓星尘夜晚还得当值,所以先走一步。他打着薛洋送给他的油纸伞,浅浅点头后就告别,还不忘叮嘱少年早些回去,免得受凉。

 

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在一个转角处还能看到少年于白光一色中极显眼的黑衣,还呆呆地站在与自己告别的地方。

 

晓星尘突然觉得心头有一股暖流和寒冰交织而过。

 

所以在油纸伞被风撕裂时,他吓了一跳。那一股风像是两只手,毫不留情地把本就不承重的旧伞撕成两半。伞面上的淡紫色桔梗也随之陨落,被重重扔到皑皑白雪里。

 

什么东西也毁了。

 

晓星尘快速将残骸全部捡起来,心口作痛。

 

他的第一件礼物,没了。

 

 

15.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围在一起吃团圆饭。这天的京城自然格外热闹,大街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红色的装饰品,灯笼绸缎什么的,吸引了很多小孩子驻足举目。薛洋给清风阁的所有人都放了假,发了该有的俸禄,让他们自个儿回家过年去。

 

每年都是这样的,偌大的戏楼从繁华到寂寥只需要一个晚上。所以在新年期间,城中心的清风阁大门紧闭,安静得像是一座华丽的废墟。

 

今晚会放烟火,到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聚在一起许愿什么的。

 

薛洋把小铃铛缠在腰带上,换了身很喜庆的红色坐在清风阁的二楼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潮。他是不信什么红色能转运之类的鬼话,也就应个节,省得出个门还被人避嫌。

 

怎么说,本就肤若凝脂,被红色这么一衬,越发觉得像个瓷娃娃。

 

只是这瓷娃娃可不容易碎,扎手得很。

 

等到天黑下来,各式各样的明灯也亮了起来。少年站在二楼迎着晚风,他嗅到空气里的香味和雪的特殊气息,也察觉到不少人已经开始登上楼台坐等待会看烟火。

 

远处的华丽府邸灯火通明,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一车又一车的礼物蜂拥而至。薛洋的红衣被吹得飘飘欲仙,仿佛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他冷下眼,轻蔑一笑,舌头舔了舔尖利的虎牙,伺机等待天再黑一点。

 

直到烟花升空爆炸成一朵绚烂的花,引来所有人的惊叹的时候,忽明忽暗下,一个黑衣少年敏捷如猫地跳过一座座亭台楼阁,将身形完全藏匿于夜色中。

 

这次,没人能阻碍他。

 

一个富饶高官之家,也能和一座戏楼一样,在一夜间就灰飞烟灭。

 

薛洋踩在血海里,手上的降灾沾满了鲜血又一滴滴顺着剑锋滑落。他在笑,看着那些丑陋的畜牲一声声哀求不要杀了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也不急,目光扫过去最后落在一个捂着嘴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个人被他大大小小刺了十几处伤口,却没有一处致命伤,十只手指都被剁了下来,随意地扔到府邸里的小池塘里,染红了清澈的水。

 

“怎么啦尚书大人,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扫地出门的狗啊?”少年明明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眉眼间却是戾气缭绕。“你叫人来保护你啊,你的狗腿子们呢?哦,忘了,你舌头没了,你说不了话。”

 

常慈安现在哪里还有个人形,甚至连狗都不如。他的眼睛里是震惊,是惊慌失措,可能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戏子会武功,为什么要杀了自己一家老小。

 

薛洋趁着他还清醒的时候手起剑落,当着他的面杀了周围的人。仆人、女眷、尚在襁褓的孙子、家兵、看门狗,无一幸免。

 

热血一次又一次溅到地上,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站着的少年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常慈安。之前那些哀求仿佛是幻境,过分的寂静与外面放烟火的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是尚书府,嚣张跋扈惯了,平常百姓不敢靠近。所以这种时候,就更别想有人能发现这场屠杀了。自己种下的果,能怪谁。

 

哦,你问为什么家兵那么多人都没能杀了薛洋?

 

一个整天待在京城第一高手身边的人,不学点东西怎么对得起这么难得的机会呢?

 

常慈安绝望地看着这一切,已经不敢想象自己最后会死得多惨。

 

薛洋转了转手腕,好像累了,扯下一块布擦了擦降灾上的血迹。“现在知道什么叫绝望了?尚书大人,没想到吧,当年那个吃不到糖又被马车碾断手指的孩子如今长大了,他回来了。”

 

直到这时候,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才反应过来,哇哇呀呀地含糊不清,不知道在说什么。

 

无非是些求饶的话。

 

形同鬼魅的黑衣少年重新拿起剑,一步一步把常慈安逼到墙边。

 

“你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幅样子,嗯?”

 

“尚书大人,新年礼物,满意吗?”

 

那未说出口的回答在银光闪过时变成了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声音。

 

堂堂当朝重臣尚书大人的脑袋咕噜噜滚到薛洋脚边,又被他厌恶地一脚踹开。

 

该杀的人已经杀了,该报的仇也报了。自己这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造了太多的杀孽。

 

无所谓啊,死的又不是我。他这样想,但心头难以言说的感觉一直在充斥着。

 

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的的路。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我是薛洋,也是个不该有悔意和怜悯的杀手。

 

新年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薛洋一把火烧了尚书府。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新的一年的喜悦里,估计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早就找不到凶手了。

 

他走出尚书府的大门,扔掉了穿在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白日里穿的那件红衣大袖。他背着手悠哉悠哉地散着步,铃铛声也悦耳不绝,好像背后的火光血洗都与他无关。

 

本该是天衣无缝。

 

直到在转角处碰见了一位故人。

 

 

16.

 

有时候我们不过是活在了自己所编制的美好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同你结伴而行的好友。他懂你,护你,甚至可以说喜欢你。

 

但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现世总是与之背道而驰。

 

好友,也只是揣着心思的敌人。

 

 

17.

 

一红一白,在看清彼此的刹那相对无言。大火烧毁木头的焦味逐渐顺着空气传过来,掩盖住了清风明月的心。

 

“我还是来晚了。”

 

“你早就猜到。”薛洋靠着墙笑了起来,眼里的惊讶在一瞬间消失。“晓大人,让您见笑了。”

 

晓星尘直直地将面前的人收入眼底,仍是不愿相信。“直到我看到这里有火光,我才发现我又被骗了。”他攥紧了手,指骨泛白。“你才是那个大盗,常萍只是替罪羊,你也是白面大盗。”

 

少年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讥讽道:“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又要屠了常家?那正好,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没说完的故事吗,你不想听下半截了吧?可我偏要说,清清楚楚地一起说给你听,如果你觉得还是我的错,随便你想怎么办。”

 

“条件很简单,金光瑶教小孩唱戏,带到自己的戏楼里,成为很有名的一位戏子。他每日每夜都得化着浓妆穿着繁重的戏服登台,为那些一脸肥水的高官唱戏。只有那些高官开心了,他才能下台歇一会然后又得带着笑。”

 

“金光瑶给那小孩起了个字,叫成美,成人之美。他那时候不懂,长大了才知道这有多讽刺。他从七岁唱到了十七岁,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钱,离开了那个耗费他十年的耻辱之地。”

 

薛洋看向那熊熊大火,竟是笑出了声。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小孩花了两年的时间在长安建起一座戏楼,取名清风阁。”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一家呢?常慈安有错你砍他一根手指,不够就十根,或者一条手臂,为什么要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晓星尘紧皱着眉,又摆出了让薛洋最痛恨的大义凛然的模样。“薛洋,难道这样还不够?”

 

“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不够。五十多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至于无辜。”

 

红衣戏子举起残缺的左手,对上他的眼睛,眼底是汹涌澎湃的怨恨,狠厉怒吼道:“当年,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七岁!我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让我送信的,断我手指的,就是他!当今尚书大人!”

 

“可他的家人呢?有过一丝一毫的人性去谴责他吗?没有,他们只关心为什么常慈安会被人打,为什么那个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晓星尘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黑白分明?!这就是你认为的无辜?”

 

“你根本不配担当清风明月四个字。”

 

尘封的历史终究会被呈现在世人面前,可往往真相残酷到令人无法相信。

 

晓星尘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

 

他根本不懂他,一丝一毫也未曾真正了解。

 

记忆中那个体贴人、霸道又乖巧的阿洋,在这一刻彻底地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薛洋,”他费了好大劲才能发出声音,才能勉强故作平淡。“说再多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和我去见圣上。”

 

“好啊,”薛洋本来就没打算跑,反而笑脸盈盈地掏出腰间的玉铃铛,下一秒就毫不留情地让它支离破碎地砸在地上,眉宇间是冷淡如冰的锋利,看不到面前的人眼里的疼。“晓星尘,你的心是铁做的,你的眼睛是瞎的。你根本不懂黑白,不懂善恶,你更别想懂这世界。这就是你所爱的世人,一样的身陷囹圄而不自知。”

 

没什么要说的了,我们本来就是陌路人,我只是后悔为什么要拦住那个杀手而不让他直接杀了你。我也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在眷恋什么,在期待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做你的清风明月,我做我的十恶不赦。

 

什么狗屁朋友。

 

“从此犹如此铃,再无瓜葛。”

 

“满意了吧,晓星尘大人。”

 

最后一声尊称是少年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出来的,一下又一下扎在晓星尘的心上。他朝那人伸出双手,示意将自己捆好,可别让这个杀人如麻的大盗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光,他看到正对自己的晓星尘眼眶红了。

 

新年第一天,告别了旧年,也永别了故人。

 

戏子多秋。

 

 

18.

 

消息传播很快,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世人震惊。

 

晓星尘将真正的大盗和杀人凶手缉拿归案,因案情重大所以直接面见圣上。皇帝此前并不知薛洋就是心腹口中“一个很喜欢的人”,本想着让他一起审查,被婉言拒绝,继而赐了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并昭告天下:晓星尘担得起清风明月四个字。

 

说来可笑。

 

锦衣卫走出皇宫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他掏出怀里已经只剩下空落落的枝干的桂花,眼底是同纷扰白雪一样的悲凉。

 

他忘不了那个少年是带着怎样的恨意望着自己,只一眼就让他溃不成军。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却觉得错得比谁都要深重。

 

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不打伞,就这么淋着雪走,听着脚下的冰碴子咯吱的响声。

 

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晓星尘比谁都要清楚。除了死,没有其他办法能都平民愤安人心。

 

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喝茶聊天的。

 

清风阁被勒令禁止营业,阁内所有的人都得接受进一步调查。平常忠心耿耿的小厮戏子,这时候都拼命摆手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后来,搜查的士兵把芝麻地儿大的地方翻遍了,也没能找出薛洋这些年来所盗窃的物品。

 

后来,晓星尘再也没见过那个爱穿黑衣的少年。因为难过而抗拒,因为走着正义的道路。

 

再后来,皇榜张贴出,那个闻名天下的一代青衣,于牢中自尽。听说死前,还独自一个人唱了《霸王别姬》,也不知道在唱给谁听。

 

“以后,我单独唱一场戏给大人听,算作新年礼物。”

 

即便到死,少年也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

 

晓星尘走到一处宫墙边时停了下来。

 

他记得去年七夕的前一天,那个人就是从这里假装掉落,然后被自己紧紧抱住的。桔梗花香很浓,他很喜欢。

 

雪下得很大,又一个锦衣卫打着伞跑了过来。“队长,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习惯性地抬头望着那伞面,眸色渐深。

 

那上面,没有淡紫色的桔梗花。

 

清风阁是这城里最大的戏楼,也是城中心,皇上是知道的。若没有个主人,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鸟兽作散,到时候再有个不明不白的人接手,说不定又会出现像薛洋这样的恶人。

 

一月后,一位新的老板接管了清风阁。

 

此人是皇帝钦点的戏子,是兰陵最大的戏楼老板金光瑶献上来的。面容冶丽,肤色白皙,丝毫不输那已死去的薛老板。若要说两人哪里有些相似,便是同样妩媚冰冷的长眼。像是淋了月光在里头,干净得如浮光掠影。

 

走马上任几天,就将原本奄奄一息的清风阁救了回来,日日笙歌,如很久之前一样。而他本人却从来不登台唱戏,只是看着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时不时让小厮添个茶,然后呆呆地坐着。

 

有人爱嚼舌根,说他是得了圣恩,这才心高气傲起来。即便传到正主耳朵里,也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脾气非常好。

 

据说他来自兰陵,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有个艺名,叫霜降。

 

晓星尘听到的时候,擦拭利剑的手停了下来。

 

手上的霜华,熠熠闪光。

 

他得再去一次清风阁。

 

这一次,不为任何人。

 

 

19.

 

晓星尘终于踏进了那个早已物是人非的地方。歌舞依旧,唱调依旧,只是那最撩人心扉的桔梗花香,再也没了。薛老板不在了,楼里的客人又开始诚惶诚恐地下跪,被他有些不耐烦地免了礼。

 

不再有人会嚣张地告诉自己“生意没法做”了。

 

贴身小厮早就眼熟这位贵客,只是一想到就是这位贵客将自家的旧主交给圣上,他不由得消了热情。

 

薛洋曾对他有恩,他不会像晓星尘这般恩将仇报。

 

“晓大人,说句不当听的。我家主子都不在了,您还来干什么?再来把这个新主子给送进去?”

 

晓星尘低垂着眸子,不知该说什么,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悲。他拱手行了礼,道了句“抱歉”,继而恢复神色,淡声道:“我只是秉公行事,并没做错什么。麻烦帮我通知一下你的新主子,我想见他。”

 

小厮到底是恭敬回礼,不再多说,上楼去请人。

 

周围的客人看了这么一出戏,不明所以。

 

不多时,楼梯上就传来声响。晓星尘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呼吸一窒。

 

眼型细长,眼尾泛红。深褐色的眸子不急不慢地扫过一个又一个人,蜻蜓点水般,最后与不远处的白衣男子相对时,竟隐约带了笑意。星光点点,星河溅落。

 

像极了那个人。

 

晓星尘愣在了原地。

 

“在下霜降,是这清风阁的新老板。这位大人找我何事?”温温润润的声音,很符合公子书生的角色,却并不适合这戏楼。

 

晓星尘方才回神。

 

霜降穿着一身的青衣下来的,缥缈如烟的天青色,倒也衬了他的名字。他手上拿了一把折扇,白底,画着一朵活灵活现的牡丹花,悠哉悠哉摇着。

 

金星雪浪。

 

如梦初醒。

 

锦衣卫转而带上温温和和的笑,道:“并无大事,听闻这里来了一位新老板接管,好奇过来看看。此番不请自来,颇有叨扰,在下这就告辞。”

 

“大人,”在他转身的时候,霜降叫停了他。“记得那时候,我在兰陵经常听金先生说起他最得意的徒弟。只可惜,后来那徒弟不愿被人束缚,跑到长安来自己开了座戏楼,还和大人成了很好的朋友,真叫人好生羡慕。我从小便被别人说与其很相像,但也只是一双眼睛像了点罢了,没他那么好的福气。”

 

“你说这些有何意。”

 

青衣男子笑了笑,一把折扇遮住了半张脸。“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而已,大人慢走。”

 

晓星尘毫不停留地离开清风阁,他没来由地很不喜欢这位初次见面的“旧友”。

 

清风阁旁的桔梗花被人挖了,改种了尚未开放的金星雪浪。楼里换上了寻常戏楼里的熏香,玫瑰莲花什么的,味道浓烈,远不如之前。

 

有些失去的东西,是永远回不来的。已经到了化雪的时候,气温降了不少,时不时会有凉风从各处袭来,冻彻心扉。他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自嘲地笑了笑。

 

还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晓星尘。

 

登上二楼的霜降接过小厮递来的一杯茶,戏谑地将那抹白收入眼底。舌尖传来苦涩时,他眯起眼假笑着道出声。

 

“不是说过别再送这种蒲公英吗?你们家旧主已经死了,别用他那套来服侍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小厮连连点头,一溜烟地去换新茶。

 

等到眼里的白彻底消失,周遭只剩戏腔和嘈杂时,霜降走上三楼。原本薛洋的房间自然而然成为了他的,他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去,重新换置一批新的,独独那套虞姬的戏服没有被移走。光照下越发显得苍凉。

 

斯人已去,旧物尚留。

 

霜降抚摸着这套戏服,眼里晦暗不明地涌动着什么。

 

薛洋,只留下了这件东西。

 

唯一的东西。

 

“你说说你,干嘛不忍心杀他。”他讽刺地笑着,嗓音低沉下来。“你不杀他,我也得杀他。”

 

“他欠你的我都会要回来。”

 

 

20.

 

积雪没隔多少天就化完了,转眼又是一年春天。那已沉寂许久的花朵纷纷盛开,清风阁旁的金星雪浪开得尤其好。白花花一片,吸引了路过的所有人的目光。长安城路边的桔梗花也开了,一丛又一丛的淡紫色,那是晓星尘最喜欢去的地方。

 

他从见了一次霜降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清风阁,就像回到了当初的一尘不染,不入红尘。每天也就按规律守着皇宫,闲下来的工夫就到曾经和薛洋去过的凉亭坐一会儿。那次去的时候是七夕,八月份,看不出来竟然周围种满了蒲公英。

 

这一次去,所有的蒲公英都开了,一阵风就能吹起纷纷扬扬。亭子的入口处栽着淡紫色的桔梗,也开了,清淡的香气很舒服。

 

“等以后我不唱戏了,就在一个荒地建一座房子,周围呢就种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少年清朗的眉眼印入眼底,开着玩笑道着。“到时候要是你不想住在长安了,还能在我隔壁建一个,咱俩当邻居。”

 

他既没有建起那座梦中的小屋,也到底没有离开长安。

 

晓星尘眼眶微红,粗鲁地将带来的酒灌入喉咙。酒还是那个小巷子里做的,很淡很甜。

 

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酒坛子掉在地上砸碎了都没听到。

 

然而与此同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个离长安不远的小村落,一个白衣男子恰好收回手里长剑。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名剑。

 

一模一样的清风明月,除了十步杀一人。

 

仅存的一个死里逃生的村民认出了那把剑,也靠着那件白衣认出了制作这场杀戮的人。

 

霜华,白色飞鱼服。

 

晓星尘。

 

 

21.

 

晓星尘被皇帝急召入宫是一天的黄昏。夕阳把周围的云霞染成似血的红色,他看着刺入目中,内心突然产生没头没脑的不安。

 

这一去,就再也没走出皇宫。

 

皇历十年春,长安锦衣卫队长晓星尘被告发屠杀了在长安城三里外的一个村落,全村几百口人,只有一个幸免。幸存者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前来皇城喊冤,哀求皇帝一定要还亡灵一个说法。

 

“皇上明鉴,微臣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更没有杀人。”

 

“那你那时候在哪?谁又能证明你没去?”

 

晓星尘哑然。

 

他当时,醉倒在凉亭里不省人事。

 

不仅如此,且与一年前在牢中自尽的杀人大盗薛洋有染,据霜降和清风阁众多仆人佐证,两人关系极为亲密,甚至在去年七夕一同夜游,彼此赠与礼物。

 

种种迹象表明,晓星尘跟薛洋狼狈为奸,而后因为什么原因反目成仇,亲手将旧友推入天牢,然而又为了泄一己之愤,死性不改,竟杀了一个村庄的无辜百姓。

 

这么一看,倒真和薛洋相差不远。

 

清风明月终有一天也会堕落为泥。

 

晓星尘直到被拉入天牢都不清楚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他并不傻,思量片刻就知道有人设计陷害自己,存心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是谁扮成了他来做出这种事?

 

天牢里只铺了些干稻草,这对于春天来说还是太冷了些,加之外头下雨了,无疑是是雪上加霜。他穿着囚服在角落窝成小小的一团,大脑迟钝地思考起来。

 

“哟,晓大人这是在百思不得其解呢?”

 

穿堂而来的一句话刺入晓星尘的胸口,他应声看去。

 

一袭青衣还是如初见时缥缈如烟,手中的折扇还是漫不经心地摇着,一双长眼染了笑意。

 

是霜降。

 

“你来干什么?......是你?!”

 

霜降笑了笑,算是作了回应,居高临下地看着披散着长发的晓星尘。

 

“为什么......”

 

“为什么?”他故作惊讶地重复了一遍,眼里充满了玩意。“晓星尘,你觉不觉得这话很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对一个人说过?当时的义正言辞到哪去了?”

 

有些事,只看你敢不敢去想。

 

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像,无论是性格还是习惯。

 

可又像得仿佛是一个人。

 

霜降在晓星尘的震惊中开始撕扯脸皮,缓慢而冷漠,好像在故意拖长时间让面前的人仔仔细细看清楚。一张人皮面具被完整撕了下来。

 

一张过分熟悉的故人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该说是欣喜还是怨恨,似乎都不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直击心脏,仿佛一只利爪用锋利的指甲在划着脆弱的柔软,稍稍一用力就会血流如注。

 

在揭下面具的那一刻,准确来说,追溯到他在城墙上第一次遇到他时,就注定是一段只有血与泪的羁绊。

 

什么都跨不过血海深仇。

 

“怎么?看到我没死是不是很遗憾?”薛洋蹲下身子与牢中之人对视,语调竟有些高兴。“晓大人,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配担当清风明月,你自己看不清这世界怪谁?”

 

晓星尘的眼里充进了血丝,缓慢低吼着:“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过奖啊。”少年阴冷地笑出声,形同鬼魅。“ 晓星尘,你知道么,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自诩正义之人,自以为品性高洁之人,就是你这种总以为做点好事世界就美好了的大傻瓜,蠢货,白痴,天真!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吗?不过,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想杀你?好好想想吧我的晓星尘大人,若是皇帝想保你,我怎么可能有机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少年张狂地大笑,突然站起来在昔日的好友前踱步,狠厉决绝地道出真相。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却没有死吗?那是因为,被你保护每一分每一秒,被你当成亲生父亲的当今圣上觉得你是他的心头大患,你坐高权揽人心,会抢了他的江山,取而代之!”

 

“这就是你爱的人,这就是你拼了命来保护的世人!肮脏不堪!愚蠢至极!”

 

晓星尘止不住地摇着头,一次又一次喃喃道:“你骗我....你又想骗我.....我不会信你...”

 

“ 是,我骗你。我一直在骗你。谁知道骗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骗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薛洋近乎癫狂地笑着,看着那人迅速靠近用力地掐住自己脖子,却一点也不慌张。“救世?真的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你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你不分善恶不明黑白,凭什么拿你的那一套来衡量别人?你自以为清者自清,可你连阴谋诡计都识破不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判断别人?”

 

“所以那些世人才会抛弃你,才会把你骗得团团转而你自己乐在其中。明白了吗,晓星尘大人。”

 

现实总是一把刀,把毫无防备的人割得血肉模糊。

 

晓星尘颤抖的双手逐渐失了力道,瘫软在牢房的木柱上。

 

他眼底的星辰,落了。

 

薛洋揉了揉被掐出红印的脖子,看着这已经失了灵魂的人,眸色渐深。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来干正事儿的。”

 

“你这双眼看不清,不如摘了它。”

 

“晓大人,得罪了。”

 

 

22.

 

失去了光明,堕入了深渊,永生永世再也分辨不清。

 

晓星尘已经废了。

 

可皇帝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三日后,朕会赐给他一杯毒酒,等他死了再昭告天下——这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不堪忍受牢狱之灾,自尽了。”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面不改色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事。

 

薛洋又戴上了面具,冷眼看着这世间最尊贵的天子。“陛下,问句大逆不道的,他忠心耿耿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说杀就杀?”

 

宫外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皇帝掀起眼皮对上这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不冷不热道:“什么人该留什么不该留,朕自有分寸,无需他人多言。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少年笑出声,交给公公一个锦盒。

 

那里面是曾眷恋天下,看尽悲欢的东西。

 

他转身就要走,连礼都不行,若不是穿了身招摇的青色衣裳,定会被人认成哪家出来游玩的小公子。

 

“他同你还是挚友,甚是喜欢你,不也是说动手就动手?”

 

少年脚步一顿,面上的笑意消散了个干净,一把合上纸扇。

 

“他喜欢管我什么事,我又不喜欢他。”

 

谁脑子有病会喜欢一个恨都来不及恨的人。

 

说罢,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一把伞,大步流星离去。

 

雨下得很大。

 

清风阁还是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小厮明显看到即便这位新主子回来后虽笑脸盈盈,但总觉得有些疲惫的神色绕在眉宇间。

 

“霜老板,您要不上楼去歇着,这儿有我们看着。”

 

少年摇了摇头,垂眸叹息。

 

“帮我沏一壶茶来,要蒲公英的。”

 

“再买点糖来,松子糖。”

 

到底是谁在骗谁啊。

 

 

23.

 

薛洋在晓星尘将被赐毒酒的前一天傍晚孤身进入皇宫,走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终于不再下雨,重新繁星点点的苍穹,微微笑了。

 

 

24.

 

晓星尘从昏迷中醒来,眼部的黑暗以及剧烈的疼痛促使他不由得低喘出声。他轻轻用手摸索着,察觉到眼睛被缠上了布条,那原本应该凸起的地方已经变平了,甚至凹陷了下去。空气里还有股子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稻草的潮湿。

 

没了眼睛,他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极为灵敏。狱卒们在不远处谈论着什么,他慢慢移到牢门边,侧耳倾听。

 

“诶,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好像少了不少锦衣卫?不是说失踪就是被发现死在家里,你说这谁干的?”

 

“傻啊,你没看到那些锦衣卫死了之后就立马有一批新的替补上来吗?这就指明了是上边儿那位弄得,这晓星尘居高位而不自知,皇上怕他谋反,这才斩草除根。”

 

“所以锦衣卫来了次大换血是为了防止他们怀恨在心?不得不说,那位真够狠的,竟然还和杀人大盗联手。”

 

“啰嗦什么,你不想要脑袋了!喝酒喝酒,他们帝王家的事儿,跟咱没关系!”

 

“来来来,干了。”

 

......

 

原来,薛洋说的都是真的。

 

晓星尘跪在地上,拼命忍住哭腔。他没了眼睛,流下的眼泪都成了鲜血,一条条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而下,着实令人心寒。

 

这就是他保护的人,倾尽一切来保护的人却一心想要他死。

 

他真的,真的不配清风明月。

 

“你不分善恶不明黑白,凭什么拿你的那一套来衡量别人?你自以为清者自清,可你连阴谋诡计都识破不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判断别人?”

 

字字诛心,却一点都没错。

 

有什么资格。

 

他看不见光了,他注定一辈子与黑暗为伍。

 

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所以当第二天的毒酒被端到面前时,晓星尘面上一丝的惊讶也未曾显露,甚至有一种放下一切的淡然。亲情,忠心,友情,喜欢,他都没了。

 

他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将死之人,他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晓大人,请吧,好生上路,下辈子别再碰到我这样的人。”

 

是薛洋。

 

是了,这种好事,他怎么可能不来欣赏。

 

晓星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天来他颗粒未进,只喝了些水,加上那一番酷刑,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一点一点靠近声音的来源,摸索着将那满满一杯酒握在手里。

 

随后一饮而尽,一滴也未剩下。

 

浮光掠影的一个又一个场面从眼前闪过,大多是些美好的。

 

他七岁进入皇宫,十二岁成为当时年龄最小的锦衣卫,十七岁名扬四海成为长安城第一高手且锦衣卫队长,二十岁在城墙上遇到薛洋。

 

后成为挚爱亲朋,把酒言欢,同游人潮。

 

二十二岁,死于阴谋算计下。

 

蚀骨的疼痛不多时就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吐出一口血,喃喃自语:“我恨你......”

 

恨你,亦恨这世界。

 

更恨这安在我头上的清风明月。

 

薛洋眼看着他喝下毒酒,吐血,最后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

 

他突然拆下深蓝色的发带,将一头长发尽数散开,蹲在开始逐渐冰冷的身体旁,不知在想什么。两种颜色相近的发丝碰在一起,安静地装饰着最后的繁华。

 

“死了好。”少年低声道着,若不是晓星尘已经看不到了,这时候就会发现那双杀伐决绝,总是含着讽刺的眼竟然微微泛红,又沉下声重复刚刚的话:“下辈子,别再碰到我这样的人了。”

 

朝廷重犯晓星尘于牢中畏罪自尽,当今圣上念及从前的旧情,着人厚葬入土。

 

一代清明就此落幕。

 

 

25.

 

耳旁是周转的车轱辘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若是仔细闻闻,还能闻到淡淡的桔梗香。

 

晓星尘稍微一动就感觉到余痛还没散去。

 

我不是......死了吗?

 

“你醒了?”一声从未听过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不回答也不询问,但那个人将接下来要问的答案告诉了他。“有人救了你,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谁。我会把你送到远离长安的地方,以后就得靠你自己生活下去。”

 

晓星尘暗暗点点头,猛地想起这个男子估计看不见,于是低声道一句:“多谢。”

 

他不敢确定是谁救了他,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后来,这个双目失明的锦衣卫到了一个小村庄,那里与世隔绝,恍若桃花源。他受到了村民的收留,在他们的帮助下建了一所小屋子,种上了很多桔梗和蒲公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恨得要死还要种,估计是习惯了。

 

为了报答他们,晓星尘成为了这个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一边教孩子们古文,一边教一些简单的武功。

 

他没有再关注过长安任何事,也没有心思想到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好友。

 

时间会冲洗掉那些坎坷,把棱角磨平,光滑如鹅卵石。

 

有一年七夕,一个小孩子带来一件东西给晓星尘。

 

他拆开缠绕在外面的布条,指尖触碰到那件冰冷铁器时微微颤抖。

 

那是一把剑,叫霜华。

 

一些遥远埋藏于心底的往事重新破土而出,挣扎着抓住伤痕累累的心。

 

他又找到了当年那个马车夫,哽着嗓子问道:“你告诉我...当年救了我的,是不是薛洋......”

 

马车夫叹了一口气,看到了那把霜华,缓慢而沉重地道出一个“是”。

 

 

26.

 

有些东西,有些人,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美好,甚至是让人恶心与厌恶。

 

但当你剖开坚硬的外壳时,你会发现他的内里其实温柔到能够包容所有的怨恨与懊恼。

 

晓星尘喜欢追寻答案,追寻真相。

 

皇帝并没有杀了薛洋,而是留了他一条命,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利刃,去除掉晓星尘。他知道薛洋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毒辣至极,所以想要利用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来为自己开通道路。

 

薛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觉得自己是恨晓星尘的,他说过要亲手杀了他。

 

但当他按照皇帝的要求戴上面具伪装成霜降,又一次在清风阁见到故人时,他分明看到这位清风明月的眼里是藏匿不住的悲。

 

他在为自己难过。

 

那时候薛洋才发现,好像在很久以前,自己其实是不恨他的,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但他不懂这叫什么。

 

没有一个杀手会手下留情,除了薛洋。他自嘲地想起那次常慈安派来的杀手,可不就跟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一次又一次在牢狱里对着晓星尘说一些恨之入骨的话,只是为了让紧跟在后面、皇帝派来的小公公回去能够告诉皇帝:他们俩之间确实只剩仇恨。

 

挖了晓星尘的眼睛,是为了不让他再看见这浑浊不堪的世界,增加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顺便为了最后的目的做准备。

 

那个雨过天晴的夜晚,薛洋只身一人进入皇宫,跟那九五之尊谈判。

 

“他的眼睛没了,名声也臭了,宫里的其余锦衣卫也被你大换血,所以他对你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放了他,给他一条生路。”

 

“我若不答应呢?”

 

少年轻蔑地笑着,眼里闪过凶光。“不答应?好啊,那我就把你我之间所有的书信都抖出来,让天下人看看,自己的天子是个什么德行。”

 

他从来都会留一条后路。

 

皇帝被迫答应。

 

那杯毒酒,不过是假死药,过了一定的时间就会醒来。薛洋安排好了一切,找了个尸体套上人皮面具,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罪大恶极的晓星尘已经死了;而同时,找了个马车夫秘密将晓星尘送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以免皇帝日后再起杀心。

 

这就是真相。

 

晓星尘的双腿几乎软了,他揪住马车夫的衣领,急迫道:“那他呢?他现在在哪?!”

 

“他敢威胁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你觉得他会怎样?”

 

 

27.

 

杀手找到薛洋的时候,这个唱了一辈子《霸王别姬》的戏子又穿上了那套虞姬的戏服。他站在一片蒲公英的花海里,背对着凉亭。

 

手上还拿了枝新鲜的桔梗。

 

“来了?您也别急,听我唱完这出戏。”

 

戏调哀婉,绵绵悠长。

 

他没有反抗,即便逃了这一次,也逃不了这一世。

 

身陷囹圄而不自知的,明明是他自己。

 

当最后一个字唱完时,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蒲公英。

 

薛洋倒下的时候,蒲公英到处飞舞,像极了满天飞雪。他睁着眼,看着桔梗,看着这个不爱他的世界。

 

眼前又浮现出故人的眉眼。

 

没有破镜重圆,只有一辈子的血海深仇。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种感觉。

 

叫爱。

 

他没有建起小屋,但有人会替他完成。

 

那个人会带着他口是心非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戏子多秋,可怜一处情深旧。

 

 

 

 

小细节:

 

*桔梗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无悔的爱,无望的爱;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

 

*原著中,薛洋死的时候是27岁,本文27段

 

*霜降是霜华和降灾

 

*霜降在清风阁见到晓星尘的时候,用的伪音,不然早被认出来啦

 

*原著中晓星尘十七岁入世,照应本文里十七岁名扬四方

 

*锦衣卫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放下戒备地聊天,除了喜欢的人

 

*薛洋拆掉发带让两人的发丝叠在一起,意为“结发同夫妻”,虽然到后来也没结成

 

*宝物被送到金光瑶那里从黑市变卖出去了,所以锦衣卫没有发现

 

*薛洋送给晓星尘的桂花在押入天牢的时候就被踩碎了,犹如当初被薛洋砸碎的铃铛

 

 

 

没了,轻点打,别打脸

 

全文完,谢谢一路陪伴

 

等一个长评?


27 Apr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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